《春秋》乃儒家重要經典，春秋筆法以其微言大義敘述了多少歷史事件，褒貶了多少歷史人物。歷來對于春秋歷史人物的評價基本以孔子的褒貶為準，孔子褒揚的沒人敢否定，孔子貶損的沒人敢贊美。

雖然我是孔子的粉絲，是《春秋》的擁躉，然而我認為孔子至少對一個春秋人物有著重大誤判，那就是欒盈（《史記》作“欒逞”，當以《春秋》為準）。

【資料圖】

在《春秋》中，關于欒盈的記載只有廖廖三條：

從字面上很難看出孔子對欒盈的褒貶，但如了解一些“春秋筆法”，就會知道孔子事實上已經將欒盈打倒在地了。

第一，“復入于晉”中的“復入”和“入于曲沃”中的“入”就是對欒盈的有罪推定。一個出奔在外的人回到祖國應該叫“歸”，如叫“入”或“復入”，那就是有罪?！豆騻鳌氛f：“復入”者，出無惡，入有惡?！叭搿闭撸鋈霅??！蹲髠鳌氛f：凡去其國……以惡曰“復入”。不論《左傳》還是《公羊》，都認為欒盈出逃無罪，歸國有罪。

第二，“晉人殺欒盈”而不是“晉殺欒盈”。如是后者，可理解為殺欒盈是晉國的國家意志。但孔子不用“晉”而用“晉人”，就可以理解為殺欒盈是晉國人民的集體意志，整個國家的人都想殺了欒盈，說明欒盈是什么人呢？是人民公敵，是反賊。比如注釋《公羊》的何休就認為：無大夫文而殺之稱“人”者，從討賊辭，大其除亂也。

這樣，孔子利用春秋筆法已經悄悄將欒盈釘在了恥辱柱上。

也因為孔子的春秋筆法，歷史上基本是把欒盈作為反賊來定性，把欒盈恢復名譽之戰稱作“欒盈之亂”。

細讀史書，我覺得這種評價對于欒盈極其不公平。今天我試著對欒盈生平作一簡要敘述，以期讀者對其能有一個公正評價。

欒盈為晉侯后代，其祖先欒枝、欒盾、欒書都是為晉國立下赫赫戰功的元老級人物，其中祖父欒書還做到了晉國正卿（第一把手）。欒盈父欒黡倚祖上之功驕橫跋扈，群臣敢怒而不敢言。欒黡的囂張性格使得欒氏家族得罪了不少人，像朝中權貴趙氏、中行氏都與欒氏有過節，韓氏與欒氏雖無過節，但韓氏與趙氏交好，也就間接成了欒氏的敵人。執政范宣子雖是欒黡岳父，然而范家也被欒黡得罪過。

放眼晉國朝廷，幾乎全是欒氏敵人，唯一與欒氏交好的只有魏氏。

欒盈極力吸取父親教訓，修身養性，樂善好施。他因其高尚人品與善以待人使“士多歸之”，民心都向著欒盈。如按此勢頭并假以時日，位居晉國領導班子第六把手的欒盈將很有可能像祖父一樣坐上正卿之位。

欒盈之母是晉國正卿范宣子的女兒欒祁（因其父為祁姓，其夫為欒氏，故稱欒祁）。欒黡死得早，欒祁正值中年，寂寞難耐，竟與自己的家臣州賓勾搭上了。這欒祁也真是，不但與州賓通奸，還把家產源源不斷往州賓家送，弄得偌大一份欒氏家業幾乎快被這老娘們敗光。欒盈也曾勸過母親別太過分，但母親就是聽不進去。欒盈為此很是惱怒，但畢竟欒祁是自己母親，想發火也沒處發，只是整日里憂愁不安，唉聲嘆氣。

不料欒盈的愁容滿面卻被母親欒祁誤判，認為兒子可能要找自己麻煩，到時通奸罪行敗露，自己有父親這座強大靠山保護倒無所謂，但州賓肯定就得死，她可是真舍不得這個情夫呀。欒祁越想越怕越想越恨，索性惡人先告狀，跑到父親范宣子那里說：“我的好兒子、你的好外孫欒盈要造反呢！”

范宣子嚇了一跳。范氏與欒氏有過節不假，但欒盈的人品比他父親好得太多，范宣子倒并不認為欒盈像是要造反的人，但現在被女兒欒祁巴拉巴拉一說，范宣子就由不得不起疑了。

范宣子倒也未必完全相信女兒的話，女兒的人品他可清楚得很。他其實有更深的考慮：那欒盈禮賢下士，樂善好施，專好結交各路英雄豪杰，手下早已聚集起一批能人異士，他若發動政變奪權，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雖說女兒的話不一定靠譜，但萬一欒盈真有造反的想法呢？這種事寧信其有為好。思之再三，范宣子決定先下手為強。

于是范宣子發布政令：著欒盈修筑著雍城，令至之日，速速起行，不得有誤！

著雍城遠離首都，位于邊境地區。正常的政令其實包藏著范宣子的禍心。第一，他調欒盈去邊境修城，是讓欒盈以及他的同黨不起疑，因為派遣一位下卿去修建一座邊境城邑實屬正常。第二，令至速行，讓欒盈來不及糾集手下，如此便可讓欒盈勢單力薄，利于分而殲之。

果然，欒盈帶著極少的隨從剛行至半路，便接到晉君的一道命令：

可憐大好青年欒盈，被一條莫須有的罪名徹底打蒙，一夜之間，自己竟莫名其妙成了國家公敵？而且永久不得返回晉國？這都哪兒跟哪兒的事啊？他以為是在夢里，揉了揉眼睛才知道眼前一切都是現實。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操作竟完全出自母親和外公之手！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欒祁可真是一個比母老虎更狠毒的人?。?/p>

而更可怕的事還在后面。范宣子非常了解外孫欒盈的巨大能量，他立即著手實施兩個更為狠毒的方案：

一是將在首都的欒盈同黨全部抓捕處死，總計十個晉國大夫：箕遺、黃淵、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師、申書、羊舌虎、叔羆。此舉著實在全國掀起了一陣白色恐怖，就連晉平公的老師叔向也因此事被囚，因為十人名單中的羊舌虎是他弟弟（叔向后來被釋，此事以后將另文敘之）；

二是請晉君召集諸侯國連續召開兩次大會，除重溫盟誓外，重點是敦促各國不得收留欒盈，若有敢私自接納欒盈者，必將面臨討伐！

為清除潛在政敵，范宣子可真是把事做絕了！

欒盈長嘆一聲，熱淚滾滾而下：天下之大，竟已無我立足之地！我欒盈到底做錯了什么，竟要受這樣的惡報？思之委屈之極，怨恨之極！

眼下怎么辦？放眼天下，何處不是晉國勢力范圍？晉國不要我了，可是其它哪個國家都不敢收留自己??！思來想去，全中國目前也只有楚國尚不受晉國節制，可冒險一往。于是喪家之犬欒盈帶著若干隨從凄凄惶惶踏上了逃亡之路，大路不敢走，專揀崎嶇小道前行。

時值深秋，秋風秋雨無情裹挾著這群斷腸人狼狽飄零天涯，前途漫漫，心中悲苦，不知何處才是我家！

人若遇上倒霉事，喝口涼水也塞牙。逃亡途中經過周天子所在的周國時，欒盈一行的行囊被當地強盜搶個精光，這下欒盈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萬般無奈之下，欒盈只好通過當地官員向周天子哭訴，懇求天子看在祖父欒書的面子上幫助自己。特錄《左傳》原文：

簡單說就是：假如周天子您看在我爺爺欒書為晉國為周朝作出功勛的面子上，我尚有一線生路，可假如您只看到了我父親欒黡的惡，那么我欒盈就沒有什么生路了，我愿意現在就去自首，接受懲罰。我伸展四體匍匐在地向周天子懇求，我的生死就看天子如何裁決了！

曾在晉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風光無限的欒盈，如今竟淪落到跪著求人家歸還財物！人之窮困恥辱莫大于此了吧？唉，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讀史至此，我竟然替古人掉了淚，我為欒盈而哀，我為欒盈而哭！

好在周天子也深知晉國無道，欒盈無辜，但無奈天子早已失勢，根本左右不了晉國意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官吏嚴懲盜賊，追回欒盈失物，并派人護送欒盈離開周國前往楚國。欒盈總算逃過一劫。

欒盈不甘心被命運捉弄，決心向晉國討回公道。兩年后他成功潛回晉國舊都曲沃召集舊部起事。部將們早就不滿晉國對欒盈的迫害，如今眼見欒盈如神兵天降，更是群情振奮，士氣高漲，決定攻打晉國首都，逼晉君為欒盈恢復名譽！

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要起事的消息不幸提前泄漏，晉國方面準確掌握了欒盈起事的日期。更可惜的是，國內唯一盟友魏氏在起事當天被范氏設計成功策反，欒盈想要與魏氏里應外合的計劃也全盤落空。欒盈只能孤軍深入晉都與守軍展開混戰。也許是天佑晉國，天不佑善人，跟隨欒盈出征的部眾不斷被殺，欒盈無奈只能退守曲沃，最終不敵晉軍圍攻，欒氏家族除一人逃亡外全部被殲。

悲情欒盈，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如今我想試問：

國家對不起欒盈，欒盈向這個該死的國家復仇，這有錯嗎？此不解一。

為什么正統觀點都認為欒盈出奔沒錯，但復仇卻錯了呢？此不解二。

難道大難來時只能任人宰割方是君子所為？欒盈竟只能算反賊？此不解三。

難道歷史真的是由勝利者書寫，難道真的是成者王侯敗者寇？此不解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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